八仙得道传069070

  第回拐仙首創歸屍淑女誤嫁蛟精

  卻說現今湖南省內,寶慶、常德一帶地方,習俗相傳,有所謂歸屍之法。凡是甲地之人,死在乙方,不但搬柩為難,而經費也非常浩大。便有一種人,專以送屍還鄉為業。他們有一段秘密咒語,用一張引魂幡,掛在自己身上,再向屍身念起咒語,死人自會跟他趕路。遇著打尖之處,將屍體放在外面簷下,面壁而立。若遇渡河搭船,將屍身背下船去,矗立後梢或舟首,如此平安到鄉。雖經一月之久,當炎暑天氣,一點不會變相,也不發臭;卻不能讓他跌倒,一倒之後,立刻臭腐出蟲,不能再起。更奇怪的是屍身一到家門,這一家人便該老早把棺殮預備舒齊。等他到後,立刻棺殮起來,不能稍延時刻。若是停頓一二小時,屍體也便腐化,而不可收拾。大概運屍之法,要算此事最便最省的了。數千年來,相傳至今,盛行勿替,卻都不知創於何時,是什麼人發明出來的。據作書人考察所得,便是鐵拐先生傳授玄珠子送東方朔屍體去海寧的那個符咒。因為玄珠得罪以後,謫貶湘江為鶴,也曾幻化平民,替人做過這事,因此這法子就流傳在湖南省內。但只有湖南省中有這等歸屍的方法,別處是從來沒有聽見說起的。原因是中國人的特性,凡是有了什麼特殊的發明,總是祖父子孫世代相傳,不但外人不許傳授,就連自家的女孩子,也不得預聞其事。因為女孩子大起來,終是要嫁人的。嫁人之後,對於丈夫的愛情一深,便什麼秘密的話都講出來了,久而久之,越傳越廣,他這秘法豈非就成了公開的辦法麼?所以中國的習俗,有許多可以有益於社會,拯濟貧病的秘法、單方,終是傳流不廣,就是這個道理。

  再說像歸屍一類的事,看似近於迷信,其實不管迷信與否,只要的確做得出來,可以給大眾試驗,兼且實在是便利人民的事情,誰也不能不信。信到極端的程度,都是應份的,哪裡能夠說他一個迷字?就算真個迷信其事,只要這事的確有使人迷信的價值,即令迷得十分厲害,又有什麼壞處?何況凡事的創始,一定有一種理由在內,不過向來當神秘看待。創之者既僅言其法,傳受者又不能究其理,於是造成一種可使有不可使知的情態來了。這等事情,最足以阻隔文化科學的進步。譬如歸屍一事,說是一種仙法,這話固然不錯。但天下事許有這個理,而未必想出這種辦法。決無有了法子,反沒有這個道理的。何況神仙是千萬人中挑選出來修煉成功的菁華英傑。他們能夠創出便利人民的方法,難道會找不出這等方法的道理來?如果一無理由,這法子卻又從何想出來?小說書上,盡多杳渺恍惚、不可稽考的鬼話、奇說,那是專供讀者酒後茶餘作消愁遣悶之需。

  事既無證,當然毫無理由。若是本書所記,各種神仙真跡、高人軼事,大抵十之八九有證據,可以尋覓。尤其如上文所記歸屍一事,至今湖南省內,確實有這事情。又不但歸屍,即上面所言李少君的遮眼球,其人雖死,而遮眼球之術,已流傳於世,各處江湖上人,拿來作變幻把戲之用,也是人人所知的,和歸屍之法,正屬一樣的有其法而不傳其理。因之大好仙術,僅供少數貧苦人作博取衣食的工具,此外就一無用處,也不能推陳出新。變幻神化,益發造成許多便民的方法,這在立法之人,原沒什麼責任。可恨者正是那種最初得此方法的人,或得其法而不向立法人究其理,或得其理而秘不肯宣,久而久之,弄得他們個中人也只知其然而不知其所以然。這是何等可笑、可嘆、可惜、可恨的事情!因此我又想到這等方法,假使發明在現時科學家、哲學家手中,不但本人萬萬不肯輕易放過,非要研究一個徹底明白,甚至還要編成書籍,公之於世。世人讀了他的書,又按其已成之法,或者還可以悟出其它的理由,發叨其它的事業,或更就前人之法而益加改良,使之精而益精,美且盡善,這都是昭昭在人耳目的事情。可不是作書人長他人志氣,滅自己的體面啊!

  空話說多了,怕讀者討厭,趕快說到正文上去。上回說到玄珠子創出歸屍法,將東方朔帶到海寧,又鬧出一場大事情來。但作書人先要聲明一言,那東方朔到了海寧,經玄珠子遵照鐵拐先生指示方法調理,不久就回覆性靈,身體精神一概照歸。同時他的謫限也滿,經上帝召回天上供職去了。他的事情,可以告一段落。所謂又鬧一場大事者,乃是專指玄珠本人而言。

  玄珠自從輔助東方朔,將李少君斬戮之後,以為老蛟失此臂助,一時不得逞志,對於防範上頭,不知不覺的漸漸鬆懈下來。大凡天下事大都風雲變幻,難以預防。但能事事小心,綢繆未雨,自然比較要妥善一點。尤其是國計民生,地方安危的重要事情,關係越發重大。司其事者,格外要謹慎小心,才能夠消患未萌。

  但是說到這一層,也還要作進一步的議論。人之心理,往往在憂患時期,都能謹慎從事。到了風潮過去,波平浪靜,反要不知不覺的大意起來。所以古人說,「生於憂患,死於安樂」,就是這個道理。如今說的玄珠子情形,大致也差不多兒。可是他所闖的禍,卻也出人意料之外,俗話說大風起於萍末。風雖大,而發源之地卻非常微細。

  當時浙江杭州城內,有一家官戶,姓何,沒有男人,只剩下母女二人,相依為命。母親胡氏,年已老邁。女兒名叫春瑛,卻生得婀娜娉婷,整齊標緻,那年已是二十五歲。胡氏自顧年高,膝下只此一女,很想找個妥當人才,招贅在家,也好得個半子之靠。無奈高門大戶嫌她們家況衰颯,是個不祥的門第,況且招贅一事,習俗引為恥辱,誰也不願意嘗試。至於低門小戶,又非母女所願。因此蹉跎歲月,把個上好的姑娘,養到二十五歲,還沒有成就良緣。

  胡氏心中常常悒鬱不歡。反是春瑛心中,倒以陪侍老母為樂。她說:「女兒嫁人與否,不在意中,但求母親多活個一百多歲,待女兒老來,一同入土歸天,女兒的心願足了。」胡氏笑而叱道:「痴丫頭,這麼大年紀,盡說些瘋話。你娘又沒做什麼大陰功,沒積得甚麼好德行,哪裡能夠活到如許高年?再說,果然如了你的志願,一個人家,活著一對老太婆,生無人顧,死沒人送,到頭來祖宗的香煙不得接續,終究算不得什麼好事。我看此後如有差不多的子弟,但求人品端正,不問他家世怎樣,就馬虎一些,嫁了去完事。你是真孝順我的,就不要十分倔強,這就比同死同歸好得多了。」春瑛聽了,只得點頭答應,說:「聽憑母親作主,女兒決不多言就是了。」胡氏聽說,方才欣慰起來。

  不上幾時,家中忽然失竊,把胡氏房中的東西,偷個淨荊,報官追拿,蹤影毫無。胡氏不覺流淚,說道:「瑛兒,想這都是因為家中沒有男子,容易啟人輕侮之心。那天的事,別說是賊,就是堂堂皇皇地上門搶劫,你我一對女人,除了拱手奉送之外,還有甚麼辦法?光偷些東西,倒還沒什麼關係。萬一有些非禮行為,叫我女兒如何做人呢?」說到這裡,不覺一陣傷心,大哭不已。

  春瑛勸了一會兒,倒想出一個主意來了。因說:「母親不用憂愁。女兒有個計較在此,想賊人膽大,只因我家屋多人少,我們何妨將許多住不了的房,招個妥當租戶,分租出去。我們不求租價怎樣高,但求人家規矩正直,能夠做個好鄰居,彼此可以得個照應;就是不收租金,也譬如一進進一間間白白地關起來,那些房子長久沒人居住,也格外容易傾壞,得個正人同居,替我們管管房子,也是好的。母親看這事可行得麼?」

  胡氏聽了,甚以為是,當下由春瑛親自寫了一張招租的條子,叫下人貼在通衙之中。不到三天,看的人來了不少。不是職業不正,就是人口太雜。胡氏心中,都覺得不大合適。到了第四天,早上忽然來了一個白衣秀士,面如冠玉,唇若涂朱,態度溫文,語言清朗。據他自己說,是官宦人家子弟,因貪杭州山水清幽,思欲卜居於此。又說,他父親曾做過大官,早已去世。家中尚有母親弟妹,現在建業,待房子租定,不日回去搬來同居。母女二人一見這人體態,心中便有十分歡喜。又聽說是官宦子弟,人口又多,覺得事事合意,便一口答應,借給與他。那人問起租金,胡氏便把自己重在擇鄰,租金多少,概不計較,但憑貴客吩咐就是了。那人也不貪便宜,竟付了百兩紋銀,說是定洋。等家眷到來,再行議定房租。胡氏見他出手如此闊大,益發深信他真是公子哥兒,謙遜一番也就收下了。問他姓名,他說姓王,名誠夫。說畢自去。

  過有半月多些,那王誠夫又來了,說建業那邊,因有許多未了之事,一時不能搬來。本人欲在杭城讀書,擬帶著幾個下人,先行遷來。胡氏和春瑛已深信誠夫是個規矩正直之人,有什麼不許?誠夫大悅,即日就把行李器具運來。都是非常華美考究的東西。何家雖是富家,有許多陳設珍品,但見誠夫的擺設,都還不能舉其名目。誠夫又帶來男女僕人共有十餘人。照這情形氣派,真是十分顯赫。而且誠夫為人,又是非常誠實慇勤。他除了讀書之外,便到裡面和胡氏談談。又說,胡氏的相貌性情,很像他的母親,便拜胡氏為乾娘;和春瑛做了兄妹,既不必避甚嫌疑,二人便得時時見面。兄妹倆日侍胡氏膝下,承歡取樂,把個胡氏欣悅得了不得。胡氏心中便有招贅誠夫為婿之意。先向他的下人打聽了一回,知道他志大心高,滿意要娶個才貌雙全之女,所以至今未娶。今年恰和春瑛同年,剛剛也是二十五歲。胡氏聽了這個消息,越發大喜起來。因於便中先對春瑛說起這事。

  哪知春瑛和誠夫,真是一對兒郎才女貌,雙方交誼雖新,情況已深到了不得。聽了母親的話,不覺粉頰暈紅,訕訕地說了一句:「王家哥哥人品倒是好的。母親看該怎麼辦,就怎麼辦好了。」胡氏聽了,已知女兒心中千肯萬肯。卻不知誠夫那邊,還有甚麼意見。眼前又沒有媒人可托,只有自己一個兄弟,叫何德山的,常常來到這邊,和誠夫見過幾次面。誠夫也跟著叫舅舅,看是很要好的情形。除了這人,也更無他人可託了。於是著人將何德山請了來,說清這事。

  何德山自然贊同,當即跑到誠夫那邊。那誠夫正在房中作什麼咧?德山先在窗外咳了一聲,裡面誠夫早聽見,跑了出來,說:「娘舅,哪兒來?」德山挽了他的手,一同進屋,帶走帶笑地說道:「我是特來向你賀喜來了。」誠夫笑著讓座,問道:「娘舅是長輩,說話不得玩笑,我有什麼喜事可賀?乞道其詳。」德山笑著,便把自己的來意說了。誠夫聽了,自然十分欣喜,只說:「瑛妹肯屈嫁我,是決無反對之理。但是身在客邊,一切只好簡便一些。要請乾娘和舅舅、妹妹包涵原諒。」何德山笑道:「大家愛親結親,何爭這些俗套,只要你願意入贅在此,一切都好商量。」誠夫也笑道:「現在同居一宅,事實上早已和入贅一般。將來成婚之後,家母和舍弟等橫豎都要迎養的,兩姓同居,又系至親,還有什麼彼此可分呢?」德山也以為然,回去覆命乃姊。胡氏母女都說如此辦法很好。但兩家年紀都不小了,須得早完伉儷才好。德山又至誠夫那邊說明此事。誠夫自然更無不允。

  乾坤兩宅,既在一處,種種辦事,都十分便利。擇了日子,隨便置備些新房中的器具,也就算了。其餘各物,好在雙方都是富厚人家,事事現成,更用不著臨時張羅。一應妥帖,待喜期一到,自有許多親友人家前來賀喜。就是誠夫那邊,雖在客地,也有許多朋友前來,幫忙的幫忙,道賀的道賀。兩家喜事並作一處辦,便也覺得格外熱鬧起來。

  三朝過後,新夫婦先向上拜了母姑,然後一同回門。胡氏看看女兒,又看看女婿,見他們的才貌體態,無不相當,正好一對夫妻,不覺滿心窩裡裝著歡喜。兩家既然合一,胡氏心疼女婿,怕他住在外面,下人們不會侍候;女兒又是嬌養慣的,不會服侍人,便替他們作主,搬了進來,同住在一進屋內。外面許多房子,統給一班下人居住,此時胡氏最耽心的是誠夫的眷屬一到,就得將她的愛婿奪去。好似借來的東西,物主要收回自用一般。常時也把此意對女兒談起,春瑛卻甚識大體,覺得倫常骨肉之間,理應一堂團聚。況且同居一室,但隔內外,有甚彼此之分。因此始終沒曾將此話向誠夫提起。

  哪知事有蹊蹺,這誠夫盡說眷屬在建業城內,卻始終不見有隻字往還。時時說母親等不久來杭,而一住三年,並不見甚人前來。揣測他的情況,可似完全不以家人為念的樣子。胡氏年老識昏,但求婿女常依膝下,於願良足,最好是不要有人將女婿拉開自己面前,也就完了。至於女婿的家事,完全置之不理。春瑛是聰明絕頂的女子,察見丈夫有此特異的景象,焉有不加疑慮之理?每至忍不住時,也常將自己的疑團,微微透露一些。一面留神察看誠夫的狀態。不料誠夫似乎有甚心事一般,很怕她問起自己的家事,便是對答之間,也處處顯出支吾忐忑的情狀。這一來,越發增加了春瑛的疑心。

  此時春瑛已孿生了一對子女,所奇的是兩次分娩,都有金龍入夢的異征。醒來之時,對誠夫說知。誠夫只說:「這是帝王之象。莫非孩兒們將來有九五之福麼?」因恐消息傳出,容易惹禍,力戒春瑛不得隨便告人。春瑛也是半信半疑。又過了三年,二次分娩下來,仍孿生子女各一。而且同樣做有那種怪夢。但是這次夢境較為清楚。她已認清夢中之龍,確和尋常龍形微有不同,而且有一股凶悍之氣,使人見而生畏。醒轉來時,把這疑點又對誠夫說了。誠夫一聽龍形有異,不覺突然變了面色。雖是一般的笑容可掬,和她辯說了一會兒,但從笑容之中,即可顯現他猙獰詭秘的意態。此時春瑛心中,不知怎樣轉念,頓覺丈夫雖然伉儷多年,情深意切,而對於妻子的誠意,似乎還不能十二分的誠摯密切。同時她又感覺到日夜共枕的好夫妻,何以各人心中,還有不能公開的話?莫非丈夫來歷有些不大明白麼?如此一想,驀然把平常許多懷念,一樁樁堆上心坎兒,更覺誠夫這人實在有些古怪。今後倒不可不留心,務要把他蘊而不宣的秘事探索出來才好。定下主意,也不對第二個人說。

  偏偏這誠夫倒是個極細心的人物。春瑛生產次男次女之後,就細細地察訪他的形跡,探討他的口風。他始終是一些破綻也沒有露出。獨獨對於建業方面家眷有無這一層,卻因自己說僵在先,竟沒方法可以辯說。每逢母女們說到此事,他就託故走開,或用別的話支吾開去。最後一次,他卻說出一個絕妥當的理由來,據說生母早故。現在建業的是繼母,她陰狠淫悍,是個萬萬不可同居的人物。兄弟是她所生,自然和她一鼻孔出氣兒。說句老實話,本人來杭,是被她攆逐出來的。從前因為訂親伊始,不便直說。後來屢欲相告,又覺人子不宜謗毀母親。因此一再忍耐,秘而不宣。今既見疑於賢妻,若再不直言,將使卿等疑我為來歷不明之人,說不得,只好從直告訴了你們。說時,看他一語一淚,好似十分悲恨的樣子。這番話,卻說得入情入理,不由母女不信。而且有此一言,更唯恐他這位繼母、幼弟前來杭州,轉要幫同誠夫替想出許多主意,希望永久不見這位太太。這事過去之後,春瑛對丈夫疑團冰釋,愛情愈深。

  不道尷尬人弄出來的事情,總不能完全妥當。一天晚上,氣候鬱熱難當。自胡氏以下,至四個孩子,都在後面花園納涼兒。誠夫因不耐孩子們煩躁,獨踞短榻,在那豆棚之下躺著,離開眾人約有百步之遠。躺了一會兒,清風頓起,神意俱爽。誠夫不知不覺跑到夢裡甜鄉去了。胡氏正逗著一個小女孩玩耍,本沒留意到他。不料豆棚之上原有一條大蛇,相近豆棚之處,都是各種果木,上面又有鳥巢。胡氏生性慈善,向來不准下人們拆毀鳥巢,所以越弄越多,幾乎每棵樹都有一兩個巢兒。這時胡氏忽然想到女婿睡在棚下,別驚動了蛇鳥,弄出意外之事。

  想到這一層,忙忙抱著女孩,慢慢地走了過去。哪知走不上十步,但聽得各樹上的鳥齊齊叫了一聲,紛紛地向空中飛去。胡氏不覺罵了一聲道:「這班小東西,膽也太小,我老太太何等慈悲,豈是來害你們的?這般瞎跳幹什麼?」一語未了,又聽得草聲颯颯,蛇鳴嗚嗚,只見一條大蛇,從豆棚上吊了下來,飛也似地向外面游去。胡氏倒點了點頭,拍著女孩肩胛,笑道:「瞧你老子這般貪睡,倘使上面那條蛇掉在他身上,豈不嚇壞了人?」一語未了,正到這豆棚相近,抬頭一看,不覺大叫一聲,把手中的孩子直摜下來,胡氏本人,便向後直倒下去,暈絕於地,口噴白沫,不省人事。小孩子被摜驚痛,大聲哭喊起來。

  未知胡氏所見何物?為何如此驚怖?卻看下回分解。

  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

  第回顯原形嚇煞泰水得夢兆打破疑雲

  卻說胡氏行近豆棚,展開老眼向這愛婿一瞧,猛然大叫一聲,驚倒在地。手中抱著的女孩,年才四歲,也被她摜在地上,大哭大喊,一會兒瞧瞧睡在榻上的老子,也是狂喊一聲,跟隨她外祖母一同暈死。這一陣大鬧,早驚動了榻上的誠夫,忙從睡夢中驚起,跌將下來,攙起胡氏,抱起女孩,同時春瑛和兩個女僕也趕到了。大家正在忙亂,也動問原由。那女孩先醒,一見攙她的是她老子,又大哭大叫,兩隻小手拚命地掙扎,只向她娘身上亂扯,口中說:「爹不是個人,爹不是個人。我不要他抱呀。」

  春瑛聽了,大為奇異,忙把孩子攙了過去,一面驚問誠夫,到底是怎麼一回事情。誠夫一聽女孩的話,心中不曉轉著什麼意思。正在呆呆的不得勁兒,聽妻子這般逼問,因說:「連我也不曉得,她是怎麼一回事兒?如今該快快先把娘送回去,再作道理。大家都在這裡,也不是事兒。」

  一句話提醒了春瑛。於是春瑛抱著女孩,還有幾個孩子,此時也聞信趕到。誠夫呆了一會兒,皺皺眉頭,猛然間把胸脯一拍,滿面上現出殺氣,回頭吩咐下人們:「伺候幾位公子,別叫他們跑開。」自己便告著奮勇,親自來背他丈母。春瑛欲待阻擋,誠夫說:「丈母生平愛潔,她又是老誠規矩的太太,別人怎好背她?我做女婿的和自己兒子一樣,當然不要緊。況老人家又喜歡我,不會嫌我不乾淨的。」春瑛只得依他。大家在前面,誠夫背著丈母在後面走。大家已經進了園門,誠夫還在相距幾十步的地方,慢慢地走著。但春瑛等耳中卻明明聽得胡氏喉中似乎有什麼聲氣。大家都當她已經醒轉,倒也十分開心。一會兒都進了正屋,誠夫將她背至床上,輕輕地放下,說道:「怎麼娘還是老不開口,你們都來瞧瞧,她這樣子,不是已經……」

  說到這裡,便把下半句忍在口中,不說出來。春瑛聽了這話,心中已是明白,她娘必是凶多吉少,慌忙把小孩遞給二女僕。自己過來一看,只見胡氏雙睛暴凸,舌頭伸在口外,宛然像被人縊死的一般,再摸摸她身上,連一絲游氣都沒有了。春瑛頓時捶床拍案,呼天搶地地哀哭起來。誠夫自然也伏在床沿號啕大哭。

  哭過一陣,下人們都來勸解。隨後他們的娘舅德山,並老婆張氏、兒子、女兒,一齊得信趕到。大家哭過一場,誠夫不待他們開口,自己先說:「丈母死得大奇,死狀也太古怪。若說被人暗害,她老人家和什麼人有這般大仇?況且是自己親自背了進來,大家共見。沒有離開我這身子一步,到了床上,就成這樣形狀。難道是什麼縊鬼索替,趁她跌這一跤,有些中風的光景,就將她的性命從我的肩胛上取了去,也未可知。但這事究也近於荒謬。舅舅在此,你是我們的長親,看該如何查究一下才好?」

  德山卻是一個醉中聖賢,只要供他好酒、好肉,酒肉一飽,就是向他借個腦袋來用一用,他也沒有不答應的。此時聽誠夫如此說法,只得抱定個少管閒事的宗旨,忙說:「甥姑爺的話不錯,你丈母由你親自背入房中,誰能從你肩上不聲不響,取了她的性命去?再說句玩笑的話,就是姑爺中人要謀死你丈母,也沒有那麼容易呀。」說到這句,誠夫不覺變了面色,正待說話,卻聽德山又接著說道:「仔細想來,除了你才說的縊鬼索替之外,簡直沒有其它理由可供探討。總而言之,這些全是前生的冤孽,今世得到報應。人已死了,趕緊辦後事要緊。這些空話,說它做什麼?」誠夫聽了,心頭一塊大石頭方才落地。當下大家舉起哀來,辦起喪事。少不得一場忙碌,這也不必細敘。

  單說春瑛自上年誠夫對她辯明建業之事,心中疑念盡消。哪知為時未久,又出這件奇怪的喪事。想母親死狀可慘,決不像是嚇死,更不像是中風。而且女孩子年已四歲,略知情事。據她說:「那天晚上,祖母抱她到了爹爹身邊,卻不見爹,只見一條絕大絕大的大蛇,又好像哥哥讀的書本子上那條大龍。爹爹原只繫了一條褲子,這條褲子,卻明明套在這似龍非龍、似蛇非蛇的下半段兒。因此祖母一嚇,就嚇倒了,把我也摜了下來。等我喊了一聲時,那東西又不見了,只見爹爹從榻上起來抱我。那時娘和哥哥們也來了,我至今見了爹爹,還是怕顫顫的。」

  春瑛聽了這番報告,更回想到四個小孩分娩時的夢景,並又想起從前的種種疑點,把幾個問題合併起來,越發造成一個總疑案。她只覺得自己的親親愛愛的丈夫,必是什麼神龍轉世,所以有這許多異征,而且有幾樣徵兆怕丈夫本人都未必一定知道,所以連他自己也不能說得明白。卻不管他本人知道與否,總之既有這等佳兆,可見是個非常之人,將來多分有些造化,也未可知。如此一想,倒歡慰起來。

  光陰易過,不覺又是數年,誠夫的小女孩子也有十一二歲了。誠夫既不出門,也不見他有甚麼顯貴的朋友往來。雖則夫妻情愛始終不改,春瑛也不是怎樣指望他求名求利,封侯拜將。但是年華垂老,幻境無窮,芳心默運,終覺種種怪象來得太沒著落。

  一天,德山夫婦前來閒談,適逢誠夫出去。德山的妻子尤氏人極老誠、忠厚,素來寶愛春瑛。春瑛也事他們兩老如父母,有許多話,在誠夫面前未必敢講的,對於他們面上,卻是無話不談。這日,無意之中就說到胡氏死狀奇慘,大家終是不明白此中的真相。春瑛因把孩子們調了開去,對尤氏說道:「甥女有件不易解的難題,久想請教舅父母。因覺事有關礙,不敢隨便出口。今天講到母親之事,卻使我萬分忍耐不住,要把胸久蘊未洩的話對舅父母談談。」二人問是何等大事,如此慎重。

  春瑛便將自己對於丈夫種種疑團,從最初訂親之日為始,直至誠夫顯形嚇死老母為止,講得詳詳細細。說完了話,又淒然下淚道:「自知母親老命,送在冤家身上,但他也不是有心謀死母親。況事情鬧將出來,一家人就得拆散開來,一班兒女交給誰教養。而且當時甥女因他有此許多異兆,疑他是必有造化的奇才英俊,一片痴心,還希望他有些大的作為,那麼將來也可替母親爭些身後的面子,老人家死在九泉,也可瞑目了。在誠夫本人,也算得將功抵過。甥女存了這等思想,所以把那時的事情,一概放在肚子裡邊,始終沒敢向人透露一句。時常想到亡過的母親,地下有知,不要恨我做女兒的只顧維護丈夫,不替老人家報仇。我想到這層,兀自心驚膽顫的。可憐甥女自從母親死後之日為始,對於誠夫身上,不曉轉過多少念頭兒。一念母仇當報,恨不得立刻將他嚇死母親之事,宣佈出來。他的有心無心,有罪無罪,聽諸王法判斷。那我也算對得住母親了。轉念又望他能夠建功立業,替國家做事情,替母親討封誥,再替兒女們立點根基,也未嘗不可邀亡母的原諒。這樣兩種念頭,久留胸中,始終不得個解決。但照現在的情形看來,他這人哪!舅母、舅父都在這裡,不是甥女胡亂評斷人家,照他這等志趣行為,要想做個英雄豪傑,怕也沒甚麼大指望了。甥女倒也並不一定要他怎樣榮宗耀祖,但既不能成就事業,倒使甥女對於母親的心願,沒有解決之法。這還罷了,最奇怪的是他這人,說是平常人物,為甚麼又有那些異征。既然有許多的異征,怎又不見一些報應?甥女自幼讀書,也曾知道自古來多少帝王名臣,當其出世之時,都有幾件異於平人的徵兆,尤其是夢見金龍,大貴非凡。如今你們甥姑爺,不但幾個孩子有此同樣的夢兆,而他本身竟於睡中會顯出原形來。這等徵象就了不得了。何以他的情形,卻又一些沒有發達騰飛的情狀呢?甥女對於此事,懷疑至今。想兩位老人家見多識廣,也定知道這當中的道理。」

  德山是一個拘謹小心的人聽了這一大片議論,深怕這位甥婿真有什麼舉動起來,功名富貴倒不大在意,卻怕身家性命被他帶累在內。聽完了話,早已呆得和木雞一般,盡自怔怔地瞧他老婆,哪裡還能答覆春瑛的請教。尤氏雖是女流,膽量倒比丈夫大些。她見丈夫這般情景,不覺好笑起來,說道:「甥女,你不該把這等話對你舅舅講。他枉為男子,膽子比芥子還微細。聽見這等話,兀的把他的魂靈兒嚇到九霄云外去了,哪裡還有什麼主見?」德山聽老婆這樣譏笑,不覺紅了臉,訕訕地笑道:「你這是什麼話?我做娘舅的,有個不希望外甥姑爺飛黃騰達麼?不過我也自恨才疏學淺。甥女問我的話,慚愧一句也答不出。你既這麼說,一定有什麼高見。甥女不是外人,她又誠心誠意地請教你我,你卻不妨從直談談,也好甥女放心。」尤氏笑著呸了一聲,說道:「虧你還是個男子漢大丈夫,平時些小事情,便嚇得不敢出頭,總要推我出去,替你說話。如今放著甥女嫡親的骨肉,不過請教幾句閒話,說不說,打甚麼緊,懂不懂,又沒關係。你既然說不出來,也就罷了。什麼大不了的事兒,也要往我身上推,不是可笑麼!」德山經她這麼一說,面孔越發紅了。正要回敬她幾句,無奈口才實在不好,期期艾艾了一陣,半句兒也說不完全,引得尤氏和春瑛相對大笑。春瑛因說:「舅父實是萬分忠厚的人,比舅母更來得質樸。舅母既然如此說,想來一定能夠替我解決這個疑案,還請快快告訴甥女兒吧。」尤氏笑道:「甥女也說得好笑極了。甥女人又聰明,又讀過許多書,人家許多男子都說趕不上你。難道舅母這樣一個不通世務,不讀詩書的鄉下婆子,見識會比你更高麼?不過說到鄉下婆子,又有我們的鄉下見識。我聽人說,城外東華大帝,非常靈應。多少人求福得福,求財得財,求子孫的得子孫。甥女既是心有懷疑,大家又閒著沒有事做,何妨備好香燭,同去求告大帝賜支靈籤,就可以明白此中的真相了。」

  一句話提醒了春瑛,忙說:「舅母說的一點不錯,東華帝君真是最有靈感的神道。好在離我家不遠,舅母,我們擇日不如撞日,難得今兒兩位老人家雙雙在此。你們甥姑爺又出門去了,他說要到晚上才能回來。此時才午牌時分,快去快回,正好瞞住他,一點曉不得信息。兩位老人家,答應了我,我們即刻就去,好麼?」德山、尤氏聽了,一時倒也高興起來。當即喚進一個下人,預備軟轎香燭之類。三人都坐了轎子,龍氏轎中帶著春瑛的幼子毛毛,春瑛自己帶了女兒囡囡。並帶了男女傭人各一,一行七個人,直奔城外東華廟內。三人都下了轎,下人們把兩個孩子帶去各處玩耍。春瑛讓舅父母先拈了香,自己隨後上去,一秉虔誠地叩了幾個頭,求出一支籤來,三人圍攏來,一同觀看,那簽上沒有一個字,是一幅白紙。三人不解其故。春瑛便說:「沒有擇定日子,齋戒沐浴,必是神靈嫌我不誠,不肯賜簽。」尤氏卻勸她再求一簽。春瑛依言,再跪再求,默默通誠,好久好久,才又求出一簽。說也不信,求出來的又是那支原簽,仍舊不見隻字。再由尤氏代求一簽,仍是如此。這一來倒把三個嚇得沒了主意。據尤氏之見,說:「一定是我們三人之中有什麼得罪了神靈。久在廟中,越發惹得大帝厭惡,不如趕緊回去。」春瑛信以為真,大家乘興而來,掃興而返,慌慌張張回到家中。

  春瑛本為決疑而去,如今越發加上疑團。這日晚上,便覺神思不寧,輾轉反側地鬧了一夜,倒把誠夫也鬧得睡不著覺。先是疑她有什麼毛病,問了幾次,春瑛怕他疑心,只得勉強蜷伏,動也不動。誠夫方才睡熟,春瑛還在徬徨,直到晨雞三唱,東方發白,方有些倦意,恍恍惚惚地進了夢境。夢見一位年輕的仙人,道衣道冠,手持拂子,自言是東華帝君的徒弟鐘離權,說:「奉帝君的法旨,以爾夫獲罪於天,屢逃法網。此番惡貫已滿,帝君命我行誅。因念爾生性忠厚,生平並無罪過,誤嫁匪人,情尤可憨,特先告戒於爾。遇有意外之事,可速避至外家,切勿心存私愛,妄思有所動作,自取無窮之禍。今天你等前來廟中求籤,帝君不肯賜示,也是怕事機洩漏。妖人何等靈警,萬一先期有甚麼動作,豈非可危可怕?所以不得不格外秘密。你要明白此中利害,務要特別小心,慎之戒之,勿貽後悔。」說畢自去。春瑛醒轉來,驚出一身大汗。回思夢境,歷歷在目。

  證明日間求籤情形,覺得凶多吉少,又念多年夫妻,深知我丈夫的為人也頗規矩,有何大罪,致遭天譴?如此一想,覺幻夢無憑,不足深信。剛正誠夫醒來,見春瑛還是呆呆地望著,如有深思,心中不覺大奇。又恐她弄出什麼毛病來,便擁住了她,溫溫款款地安慰了一番。又問她有甚麼感觸,忽失常度。這樣一來,可就壞了。春瑛受此溫存,愈覺丈夫關愛之深,相待之厚。不知不覺間,竟把夢中仙人切囑之言,丟在腦後。自思身為人妻,禍福與共。無論夢境真假,別人可瞞,丈夫面上須瞞不得。於是把夢中見聞,一一地說出來。雙手抱住誠夫的腰際,悄悄切切地問道:「哥哥你也替我想想,這等惡夢,怎能不叫人驚駭?」問了一回,見誠夫並不做聲,心中大奇。忙把自己一張粉臉,靠近誠夫,貼住他的臉兒。正要再問,哪知誠夫的臉上忽然冷得和冰鐵一般。二目大睜,怔怔地直視帳外。此時天色黎明,晨光透人,約略瞧得出他的神情十分可怕。這一來,把個春瑛嚇得怪叫起來。

  未知誠夫為何有此現象,卻看下回分解。

  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长春最好的白癜风医院
北京权威治疗白癜风医院



转载请注明:http://www.lwoaa.com/lqbwh/2343.html